不见底的山谷，一会儿满满当当，吸入一口气都感到鼓胀难受。更多时候是两条龙不分昼夜缠斗较量，翻转扑腾互不相让。

我像石头一样盘腿静坐，内里经历着无休无止又激烈之极的动荡。这个小小洞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，处身其中感觉不到时光流逝和季节的更迭。

只是隐隐意识到，一钵糌粑代表一天一夜。

除了天葬中的声音，我的耳朵还是什么都听不到。外面有没有刮风下雨，有没有人经过或停留，我一概不知，也不必知晓。知晓了，反而失去了——我懂得这个修行的道理，所以并不着急。

许久之后，两条龙好像变得熟悉了，交锋的次数越来越少。它们有时并驾齐驱，有时首尾相衔，在体内搅起的波澜渐渐平伏。甚至有一段时间，阴阳两股气息不再排斥，变得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，而且气随意转，只要动念，马上能到达四肢百骸的任何一个地方。

原来阴阳两气可以一起流动，一同运转，就像冰水和火焰一起飞舞，倏冷倏热，让人陷入极度的变幻之中。

我从没有过这种体验，想都不曾想到过。浅浅睁眼一看，我发现身上皮肤红了又白，白了又青，随体内气息的流转而变化。我会不会走火入魔？

那措拉活佛警告过我，成佛只有一种途径，入魔却有无数种可能，一息之差即佛魔易主。每个人修行都会遇到不同的障碍，入佛境难，入魔道易，修行途中一定要时时小心。

但是小心也没用，我无法克制一寒一热一黑一白的两条龙在体内游走，时或争斗不休。它们把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当作战场，从上到下，从里而外，掀起滚滚无际的巨浪。

我像在巨浪中颠簸，早已迷失了对时间的感觉。不知过去多久，浪潮在我身上平息，一切恢复宁静，只剩眼睛颇为异常。

双眼火辣辣的，一睁开就疼痛不已，然而我看到了那措拉活佛。

他身上没穿袈裟，而是一种奇怪的盔甲，腰间还佩着长刀。跟着他的是一大群衣着相似的武士，他们正策马冲向另一群士兵，一边高喊“一席卧，一席卧！”然后激斗在一起。

那措拉活佛怎会去打仗？是不是又产生了幻觉？

无从寻找答案。那阴阳两气隔一段时间就起反复，有时相安无事有时纠缠争斗，谁也占不了上风，平息之后我的眼睛总是灼烧般疼痛，还经常看见异常古怪的情形。

有一次，甚至见到一个硕大的双头怪物朝我狞笑，它的一张脸长满黑毛，奇丑无比，另一张脸倒有七分像人，三分像青蛙，鼓凸着一双贼亮的大眼。

不明白这些奇怪的东西意味着什么。那措拉活佛说，随着修行的深入，看到的东西会越来越接近真相。可是活佛与叫喊着“一席卧”的武士有什么联系？那双头怪物又是咋回事？

如果这些都是“天眼通”见到的真实事情，那么他们究竟在哪里？为什么让我看见？

不知哪一天，吃糌粑时我的手碰到了胡子，才意识到它已变得老长了。头发更长，早就掩过耳朵垂到了肩上。

我记不清吃了多少钵糌粑，喝了多少碗泉水，也数不清身体里的阴阳两气缠斗了多少回，只知道有一段时间没了听力，却听到了一些声响，没用眼睛去看，却看到了怪模怪样的东西。

最想听到和看到的两个人，爸爸和姐姐，却音形全无，尽管我非常盼望他们能出现。

心里清楚的是，通过各种功法的练习，经过阴阳两气漫长的相持，体内阳气积弱成强占据上风，又一段时间后，阴气悄然隐去，再也找不到了。我的耳朵恢复了正常的听力。

是不是我的修行达到了目的，再也不用依赖吸血补充阳气？

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，但我似乎没有一点高兴的情绪。

真的再次见到那措拉活佛时，他看起来也并不高兴。他带着几名喇嘛挖开了石门，同时齐声诵念长长的经文。

隔了三年一个月零十五天，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：“尊贵的李班智达，你仅仅差了一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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